【 半島鐵盒 】
「叮鈴鈴鈴--」 

  風鈴隨著推門的動作搖曳成一串清脆,室內環繞著悠揚的輕音樂,書頁彼此的翻落聲擦出節奏,他的出現並沒有任何人抬起頭注意,只是喚出收銀機旁女孩的微笑,憨憨的,讓兩顆小虎牙探出頭來招搖。 

  他四處張望了下,嗅聞書店中被文字包圍的氣息,如此久違。 

  「小姐請問一下,有沒有賣『半島鐵盒』?」 

  「嗯,有啊,你從前面右轉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。」 

  「喔,謝謝。」  

  「不會。」 

  簡短的對話。女孩的嗓音如他所料般輕甜柔美,單純的面龐上殘著他想找的影子,在上千本書海中散發幽幽的光。 

  從書架上抽出「半島鐵盒」,封面是熟悉的溫熱的這個城市的夜景,燈火闌珊。滑膩的厚紙上,凸版字體微微刺激著指心。翻過背面,封底上有著一串出書序號7594330,正好跟之前他擁有的那一本多了一百號。他微笑。 

  差距本身就是一種諷刺,宣告著他所失去的事物,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事物,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的事物。 

  拿起那本半島鐵盒,他走到櫃檯前付賬。冰冷的桌面上放著女孩的青蔥玉指,在他掏出錢包的一刻執起掃描器。 

  「先生請問有貴賓卡嗎?」 

  「有……妳等一下。」 

  因為太久沒來書店而顯得有些生疏,花了些時間才從夾層中翻出一張天藍色的小卡,他遞給女孩。 

  女孩檢視了下卡片的簽名,敲打收銀機的手勢優美而快速。 

  「『半島鐵盒』嗎?這本書我也看過,很好看呢!」 

  「唔,是嗎?」他支吾回應。半島鐵盒,他開始害怕女孩吐露這四個字的神情,那跟他所認識的人實在太像,迷濛之中帶著想望的單純,是他恨不得忘掉卻也捨不得忘掉的曾經。 

  「謝謝光臨!」 

  他拿起裝了書的紙袋走出書店,傍晚的微雨自灰白天空飄下,對面百貨公司的騎樓下擠滿沒帶傘的人,偶而有幾個愛玩的年輕人護著頭衝過斑馬線。沒帶傘的他早就過了「淋雨很浪漫」的年紀,只挪開一步免得擋住書店大門,他站在摩托車停車區的中間,抬頭望著不知何時才會停的雨。 
手中的「半島鐵盒」厚實感與灼熱感透過紙袋緩緩燒來,跨越膀臂流過頸肩直竄進腦海,彷彿想引他想起什麼似的盤旋不去。 

  他是想起了些什麼。 

  7594230。 
房間裡沒有開燈。 

  月光從將闔未闔的窗邊灑入,將一切家具擺飾染成溫柔的銀白。他放下書包,拉好隨風飄動的窗簾,窗口望出去是台北盆地的繁華夜景,居高臨下的俯瞰車陣銀河般流動。 
   
  撫過被風吹亂的髮,他沉默望著地面的星海,身後的房間反而顯得模糊不清,朦朧之中依稀辨出生活的樣貌。 

  散亂的床鋪,衣櫃,半掩的房門;牆角的書桌,檯燈,一落落小說;糖果盤上甜的鹹的混雜,梅子沙士太妃檸檬加上空了許久的煙灰缸;被主人遺落的眉筆寂寞地躺在地板上,與其作伴的是一本書。 

  半島鐵盒。 

  他轉過頭,從地板上拾起那本書,輕輕拍撫有些髒了的封面。即使沒有翻到封底也知道的,那幾個溫熱熨過他掌心的數字。 
   
  7594230,燕晴曾是那樣笑著講過的數字。 
   
  那天燕晴到他家來玩,進到房間後,煞有其事的從背包中掏出這本書。 

  「送你啊!」 

  「怎麼啦,突然大方起來了。以前不是都只肯借我書的嗎?」他回嘴,將那本半島鐵盒捧在手中翻弄。 

  「這本書是有特別意義的耶!你翻到封底看一下。」 

  「幹嘛啊?」 

  「你看嘛!」 

  他遵旨翻過封底,漆黑的書皮上有著白色突出的七個數字,彷彿烙印般顯眼。 

  「看,7594230。」燕晴笑咪咪的,以邀功的口氣抬頭望他。 

  「我又不是小孩子,當然看的懂。」 

  「笨!誰在問你看不看的懂,這不是廢話嗎?」燕晴拉他坐到床上,美眸中滿是戲謔和期待。「這七個數字是有意義的唷,猜猜看!」 

  「饒了我吧!我可沒有你那種空空腦袋,一輩子也猜不出來的。」他不耐煩的將書丟還她,「小姐,快點解釋吧,別浪費時間了。」 

  燕晴嘟起嘴。「你很愛潑人冷水耶,就這點最不討我喜歡。」 

  「講吧講吧!」 

  「7594230,」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迷濛而溫柔,攬住了他的手臂。 

  「幸福就是愛上你。」 

  他的臉馬上有了反應,紅的跟她的唇彩有得比。 

  「喂喂,妳今天怎麼突然……」 

  「不要這麼說啊,一副我以前都一直在欺負你的樣子。這樣不好嗎?我們本來就是情侶啊!」 

  她靠在他的胸前,暖暖的,長髮在他手臂上搔呀搔。他看不見她的表情,但他想應該是微笑的吧,就像他時時看到的,露出兩顆小虎牙,燦爛且只讓他一人獨占的甜蜜笑顏。 

  伸手輕撫她的柔柔細髮,臉頰靠著她頭頂。他一直是笨拙的,所以並沒有再說任何話,只是用一種堅定的姿態,緊緊環抱她。 

  「我們一直都是啊,那種很普通的,又很幸福的情侶。」 
把他從回憶中喚醒的,除了滂沱的雨勢,還有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。 
   
  「呃……先生,你還好嗎?」 

  他轉頭一看,是剛剛書店的那位收銀機女孩。 

  天色微晚,快到晚餐時間了。他剛剛竟在騎樓下發呆快一個小時,心中忍不住為自己的傻失笑。 

  似乎所有事情只要一牽扯到燕晴,他就會變得非常不理智。 

  心就不再是自己的。 

  「嗯,我沒事……這雨還真大。」 

  剛剛在對面百貨公司樓下躲雨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,大概是已經去尋找晚餐的菜色了。傾盆大雨之下連沒撐傘想強行過馬路的人都沒有,他手中抱著書,想是不能直接衝回家了。書淋濕了他捨不得,像燕晴那樣愛書的人更捨不得。 

  「妳……這麼快就下班了嗎?」 

  「我只上白天班,剛剛接夜班的人來了。」她輕輕將頭髮挽到耳後,望向他的目光中有些謹慎又帶著親切。「啊,你是…沒帶傘嗎?」 

  他楞了楞,如果有帶傘,他又何必在騎樓下站這麼久? 

  「是啊。」 

  她對他微笑,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把摺疊傘,溫潤的眼神專注,手指細心的撐開了傘的骨架。 

  一瞬間他彷彿看見女孩的影子互相重疊,曾經也是那樣的一個雨天,燕晴撐開了傘,傘下卻沒有他,而燕晴頭也不回的走了…… 

  「等,等一下!」 

  她停下動作。「怎麼了?」 

  聲音雖像但還是有差異,眼前柔順的女孩畢竟不是燕晴。他伸出去想拉住女孩的手還是縮了回來,他想拉住的是不能挽回的過去,不是現在。 

  「不…沒什麼。回家路上小心。」 

  「啊,」女孩撐開傘,往前踏了半步。斜開的傘花擋住騎樓上滴下的水珠,在傘布上敲出玲瓏的旋律。「其實我是想,如果順路的話……要不要一起走?」 

  「咦?」 

  他吃驚的看向女孩。女孩的笑容一下子變的很勉強,有些汕汕的。 

  「我是說…如果你不介意…我想雨一時三刻停不了……」 

  他望著女孩,覺得大概是雨水滴到眼裡所以濛了視線。只是想來悼念回憶的,卻沒想到會遇見這個跟燕晴相似的女孩。不是把她當作燕晴的替身(燕晴是無可替代的),只是想知道,如果那天他能跟燕晴一起撐傘回家,結局會不會跟現在不同,他會不會不那麼遺憾? 

  「呃,好啊。那就謝謝你了。」 

  跟著跨出一步,他走進傘下。 

  傘外的世界大雨傾盆,就像他心中從那天開始就未曾停止過,就算身邊有著一個人,傘也還是撐不住,失戀的落雨。 
關上走廊的燈,走入陰暗的房間,將手中的牛皮紙袋放到床上,他抬頭,窗外的雨已經停了。 

  共撐一把傘的旅程之中,他並沒有再跟女孩多說些什麼,只是默默的一起走到公車總站,道別,而後上車離去。其實女孩的邀約根本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如果不是因為女孩跟燕晴是那麼相似,讓他無法拒絕那樣天真單純的笑容,他完全沒有打算要跟女孩有接下來的發展。 

  窗口飄入新雨的味道,剛剛那一陣清涼將台北徹底清洗了一遍,連夜晚的天空也比平常澄澈許多。他將窗扇完全推開,略濕的風輕柔滑過他的面頰,在房中留連不去。 

  拿出剛買的半島鐵盒,新書的油墨味在雨後的空氣中特別刺鼻。他輕輕嘆氣,就著窗外灑來的微光,他翻開書頁,空白的第一頁。 

  哪一本書封面後的第一頁不是空白?但他的心中依然若有所失,記得以前看過的那本書,空白處上留有燕晴娟秀的筆跡。 

  『Dear: 
      書後的密碼只有我們知道,這本書是我們的秘密暗號。我想無論過多久我都會記得,愛上你的瞬間,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。 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晴』 

  他一直沒有忘記這段話。雖然看到當時並沒有對她回應什麼甜言蜜語,但他在往後的日子裡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,深深感受到自己原來也是如此幸福。 

  他總是這樣,很多事都擱在心裡不說,也不會好言好語哄女孩子開心。也許燕晴就是受不了他這一點,也許另一個男孩比他更溫柔體貼,所以燕晴離去,而他沒把握住她離去前的腳步。 

  已經分手兩個月了,但房間中依然留有燕晴的氣味,悠悠漾漾的。不管那是不是他仍未忘情的心理作用,那美好的過去終究是只剩這一點了。無論他如何想挽回,時光流轉的速度總是飛快,無法為誰停留。 

  轉頭看向書桌上的糖果盒,小小暗褐的格子中,橘紅色的太妃糖特別顯眼,這是燕晴最愛吃的糖果。燕晴走後,他不敢吃,也沒有丟,留那一大把鮮豔象徵著過去的糖果在眼前,有種徒勞的意味在。 

  而早先書桌上那些一落落的小說隨著燕晴消失,有借有還的效率讓人措手不及。曾經因為燕晴的愛書,使他不用涉足書店就有看不完的每月新書;而分手之後,他踏進書店,雖然不願承認,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惘然。 
倘若離別是注定的宿命,回憶就越加容易傷透人心。 

  沒想過要怎麼撫平心中的傷痛,對他而言,失戀代表外在少了一個人陪伴,內在的難過卻被封到心的最深處,就像對燕晴的情感一樣。木訥內斂的人不懂表達,所以連苦水也不知如何吐出,只是放任回憶凍結成冰,午夜夢迴時狠狠刺痛腦海。 

  手指翻過第二頁,米白色道林紙滑潤柔軟,他專心的望著書面,從序開始讓心一面面沉澱。 

  所以閱讀本身就是一種逃避了。熟悉的書中情節,讓他在隱約中看見燕晴依然坐在房間的一角,嘴角噙著微笑翻閱小說,偶而抬頭抓一把糖果,然後像賞賜似的塞給他幾顆。故事就這樣在她清澈的眸中發展下去。 

  回家時,她會望著他笑,說,很好看唷,借你吧。 

  糖果甜甜的,酸酸的。半島鐵盒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冰川炎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